保重

不是非走这条路才能回到拉萨，也不是为了什么证明和挑战，此行的意义除了自己没人能真正明白，我已不需要被人明白，也没人有义务去将我明白。我明白的是，某种层面上讲，这或是一次对往昔岁月来时路的复盘，又或是一次对命运前途的占卜——一个疲惫的中年人需要它的预言。
只是需要，不是期待，已不奢望上上签。

生如逆旅单行道，哪有岁月可回头。谁的中年不是一场回不了头的丙察察，颠沛狼狈，进退两难，所谓向前，唯有向前。

哪有什么资格去躺平摆烂，唯一能做的是稍稍喘息于这个午夜，唯愿明晨雨会暂歇，滚石和炮弹坑能少一些，底盘不会磕碎摩托车不会爆胎，油不会耗尽，路不会断。
我应庆幸，起码已侥幸走到了今夜，两天的路途像极了过往十年，十年来我何曾奢望过能抵达今夜，今夜的我又何必去奢望明天。好路烂路，左右不过是向前；有路没路，横竖都要向前。
自来如此，我这十年。

这台用了十年的笔记本电脑陪我走到今夜，活到今天的第一代MacBook Air 应该不多，也该让它歇歇了，内存已满电池已废，不插电开机不了，坏点斑斑的屏幕，字母早就磨秃的键盘。十年来所有的书稿都在里面，已出版的、未出版的、未完成的，以及尚未整理的采访资料、尚未开启的写作计划若干。从未有过备份，都在里面。

在我这里它早已是人格化的存在，它是我的马，我的船，我的盾和剑，我对它的迷之信任等同它对我的忠诚陪伴，不论海角天涯南极北极，它不曾有一天离开我的身边，低谷或山巅，风光或黯然，这一路的坎坷波折得失错漏，唯有它明白。

它明白我所有书写过的故事一句话便可概述：
于无常处知有情，于有情处知众生。
它明白故事里所诠释的悲悯是什么，所执守的默摈是什么，所诉述的是怎样的凡尘琐事、凡人微光、烟火凡间。

它明白我最厌恶斗争，从不善辩解，最难忍孤寂却又畏惧人海。它明白接下来无论是歌赞升平还是歌颂苦难，我都没有那份雅兴，无论是揭露荒谬还是批判荒诞，我都没有那么勇敢。
唯有它明白，我这般可笑的说书人，只有一以贯之的悲观，日益难言的无力感，无论是对这场个体生命，还是对这个世界。

它应该明白，前途未卜的我，需要做出一个认真的选择——是继续将这套书写下去，继续这份温饱体面；是就此停笔，给已有的七个女儿一个最好的保全，给自己一个势必莫测势必颠沛也势必全新的未来。

是路径依赖还是换种活法，我承认我选得艰难，我并不清楚前面是否还有路，我承认我的踌躇我的拖延，百般千般的不舍不甘，对温饱安逸和被人倾听的贪恋。我一直没能下定决心，从两年前开启这本书的写作，到两天前开始这条单骑孤旅，直到今夜。

我需要一次重启，一场重塑，一种改变。
今夜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的斤两，留给我去改变的机会节点不多了，体力精力胆气意气今非昔比，服不服气的，都已是人到中年。

年轻时曾去过一些人的青春，拿着话筒站在屏幕里面，后来我路过另一些人的青春，于字里行间。接下来该去往何方，我并没有清晰的航向，亦没有罗盘，只知若想看清楚导航的北极星，需先和过往的云烟作别。和微博告别，和小屋告别，太多东西早已告别，该着轮到小蓝书了。别无他途，唯有如此做减法，才好因处断缘，继续向前。

今夜合上这台笔记本，也不知何年何月再度打开，三年五年八年十年？或是自此封存直至永远。
这篇后记写完，小蓝书系列七本书自此收官。
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。
这句号今夜我画下，是为完结。

…………
与君同船渡，书聚如共舟。船有再来日，人或不重逢。谨以这本《保重》，向小蓝书系列曾经的读者们道声再见。

我自32岁开笔，卖文为生，迄今十年。
承蒙诸君不弃，予我以倾听，赠我以温饱体面，让我得以有银两去照料父母家人，得以有社会属性定位去实现一些想法，得以有机会去进行一些个体表达，去将所谓的自我成全。
这十年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。
何德何能竟曾拥有，真心真意，感恩大家的成全。

我曾紧握过你们当中百万人的手，曾看完过无数条你们的回馈留言，我知道你们当中太多人一年一本地读着这套小蓝书去当兵或求学、成家和立业、结婚又生子，从少年到青年，或从青年步入中年……
希望你过得好，如果不好，要相信会好起来，不过是时间。

世间没有不散的相伴，不必遗憾小蓝书的完结。
我定不是一个好的写作者，不配被人记住，也不值得被操心惦念。我这样一个走江湖跑码头的说书人写不出什么传世经典，曾经的所书所述，不过是陪你打发打发时间。感恩曾予我这个殊荣，让我有机会陪伴你十年。

我的书都是我的女儿，我最满意的这个女儿，愿也能为你所爱。如果可以，慢一点读她吧，个中有我魂魄，我的肝胆。

情难自禁，在这丙察察的午夜。我有万语千言，此刻哽咽难言。
保重二字，是我最后的祝福，予她，也是予你的，感恩曾相遇，感恩多年来的相伴。

莫问何日再重逢，我没有答案。
如果可以，读完这本《保重》后，将我忘了吧。
不胜感谢。

我先走了，你好好的。
保重。
再见。

2022年6月30日夜
丙察察线·目若村

◎我知起点，不知其终。像许多年轻人一样，初以为只是出去走走看看，走着走着奔跑起来，天大地大逍遥自在，力竭时才发现是个茫茫的无边大圆，无有尽头，亦无岁月可回头。

◎没有了担心的必要，也就不必远远地跟着，原谅我需离去，我们的一生都需在相逢和告别中继续。

◎世间若有赠运术，愿以我黄昏，予你黎明。

◎时间是最神奇的东西，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又是不重要的呢，都一样，事事雁渡寒潭，我是只蚂蚁，接着往前爬。

◎他们只是不方便而已，那就帮他们行个方便。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。
看不清、听不到、说不出、走不动，别人为你行个方便，归根到底是别人的事，要紧的是这口气别松，自己给自己行出一个方便。

◎我希望你过最普通的生活，有稳定的收入平凡的爱人，有温饱体面的平静生活，有热爱的东西可以去无所顾忌地拥抱。

◎所有的南墙所有的路，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走完，就是这么简单。

◎两万字的书写仿如一场扶乩，又似一场追寻，我信马由缰，试着记录和描述一些东西，依此观想我的底色，回归我的基因，纵离乡千里万里，愿故土借我心力。

◎不论那时的境遇有多难熬，不要被困住更不要被击倒，往事能赐予我们的最大能量是将心力重现，愿你能依此心力，将信心重新点燃。

◎春树暮云，身遥心迩，道远知骥，世伪知贤。
很少如此想念一个朋友，想念了也不知如何表达才有腔调，今朝我把这份想念化作这篇文章，隔空送给一个弥足珍贵的忘年老友，以示敬重。

◎我是四海为家的人，若哪天缘分让你我路遇，不必多说，请递到我面前。作为偶尔路过你这场难过的一个普通朋友，你的信我会看。但我更希望，真正的读你信和回你信的人不是我，而是就在你身边，愿你能发现。